第 131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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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31 章
因昭鶴公主之事在國中鬧得沸沸揚揚, 陛下自稱夜夜夢見先帝，便前往宗廟告慰先靈，一直未歸, 其間朝中政務則由宣王坐鎮，輔以陛下信賴欽點的幾位重臣，遇難以抉擇之大事，也是宣王前往宗廟告知陛下。
奈何世上沒有不漏風的墻，朝中早有猜想，所謂告慰先靈不過是個幌子, 陛下根本是微服出宮，親自前往江南探查此事了。
自從王梵告病後, 中書省事務便由英國公程楠接管, 然而有王氏這個前車之鑒, 英國公便格外低調, 就連此次宣王代掌朝政，也都是尚書省幾位老臣並一個裴崇炎輔政，所幸陛下雖未上朝露面, 但朝中倒也未見亂象, 一切井井有條。
只不過, 看似平靜的狀態下，總有人惴惴不安，不想成為第二個王氏。
轉眼間，揚州戒嚴已將近一個月，就在十一月初的清晨, 城內百姓先後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氛圍。
城中的兵馬數量一再增加, 除了日常巡邏的部分，沿著江岸一帶竟然一夜間紮起營地, 可謂是重兵鎮守，此前揚州港口船只來往審查就已經很嚴格，如今不僅查的嚴，連行進的水陸都被劃開，硬生生在入港的水路上隔出一條寬敞的通道。
也是這日，郝自通來到趙執的房中，讓他收拾東西準備出門。
他始終住在那日與霓瓔待過的房中，較之前幾日，身上多了一些皮外傷，臉頰也青青紫紫，手臂都脫臼兩回。
年輕人到底沈不住氣，頭幾日還老老實實在別苑當望妻石，在意識到崔霓瓔這狠心人當真不會再出現後，他便不再無謂等待，開始想方設法要去找人，結果無一例外被看守在這裏的護衛給按回來。
最後還是衛璞不忍好友這般折騰，請了郝自通出面勸阻，郝自通這才給了他準話，若真想再見崔霓瓔，便老老實實待著。
趙執這輩子的耐心都用在了這幾日裏，見郝自通來，猶如困獸出籠，眼神都多了幾分活色。
郝自通卻沒好氣道：“你如今這不人不鬼的模樣，倒真像個不學無術游手好閑的小混混了，還是你以為自己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，能惹得這女人幾分心軟可憐，日後收你當個面首？”
趙執走到銅鏡前，果然見到鏡中的人憔悴狼狽，頓了頓，他低聲道：“先生稍等，我換身衣裳，很快出來。”
郝自通去了屋外等他，趙執收拾的很快，等出門時，除了臉上兩塊未消的淤青，從頭到腳都整潔了不少，總算有了點精神氣。
郝自通招來一個護衛說了兩句，對方了然點頭，先一步離開。
“走吧。”郝自通難得的沒帶衛璞，趙老頭也沒跟來，只有趙執和他。
看到門口牽來的馬車時，趙執反應很快，“你沒被禁足？”
郝自通：“禁什麽足？老夫又不是那種不懂事還容易添麻煩的毛頭小子，誰敢禁老夫的足？”
趙執心頭冒火，可不等發作，又生生按下去。
這老頭就是故意的。
“老頭，你之前說那些話，也不盡不實吧。”
上到馬車裏，只有他二人，趙執冷不丁開口，聽得郝自通一楞。
他也不理老頭反應，兀自道：“昭鶴公主如今深得民心，表面看是因為鶴來號相助官府百姓而起，但其實早在選才考試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苗頭，民間呼聲或許可以幫公主還朝，但那些從民間寒門選拔的青年才俊，才是昭鶴公主日後在朝中的應援。”
趙執眼神平靜，語氣淡薄：“從你成為主考官那日起，就已經是寒門士子的領頭人，一旦昭鶴公主回朝，朝中的勢力，民心，以及你，都得與她綁在一起，那你入不入朝，當不當官，都逃不脫這個身份，我倒是想問問先生，要怎麽置身事外？當個沒用的局外人？”
說到這裏，趙執忽然冷笑一下：“其實先生說的是反話吧，你本就在局中，又如何勸說別人抽身止步？想來這幾日在別苑，也是她給你考慮的時間，所以先生是掐著這個日子，終於想清楚與其徒生擔憂，不如放手一搏？”
郝自通頗為意外。
眼見著小子形容憔悴，他當是為情所傷自暴自棄，沒想到他整日在這別苑搞事逃竄，弄得自己一身傷，還能分出心神細想這些。
“呵，你倒也沒老夫想的那般廢。”
趙執搖搖頭：“是她從不用廢人。”
郝自通瞇了瞇眼：“我瞧著，你也不想當個廢人。”
趙執自嘲輕笑，神情全無剖析郝自通時的犀利：“可我也不知，自己能有什麽用。”
郝自通審視著他：“所以你整日不消停，嚷嚷著要見她，是想知道自己有什麽用？”
趙執眼神一動，“老頭。”
他兩手搭著膝頭，垂著的指尖輕輕搓了搓：“你之前跟我說她和皇帝的事情，是真的嗎？”
郝自通挑了挑眉，卻道：“當日，崔霓瓔來寧縣尋我，巧立名目掩蓋目的，叫我以為她做著許多事，是為了日後進宮鋪路。但依我看，她從那那時起，就從未想過要進宮。”
趙執：“看來是真的。”
他的語氣裏既無酸澀惱怒，亦無失落悲傷，反倒叫郝自通不知該如何回應。
片刻後，趙執忽然說了句：“我只是有點想不通。無論她和皇帝有沒有血親關系，但凡皇帝對她有情，留份情面就是留條路，那麽聰明的人，為何把自己最穩的一條路給斷了。”
郝自通怔了怔，半晌才品出這話裏的深意：“你……”
趙執沒再說下去，他擡手撩開車窗的垂簾，眼底略過的窗外景色，不曾有半點色彩滲入眼底。
或許情愛總是磨人，許多事情總要翻來覆去的想。
就好比她與他在一起，毫無預兆，也不給人一點準備，而他求之不得，以至於很多細節從不去細究。
她從不將情愛之言宣之於口，更遑論那些纏綿膩人的山盟海誓。
從前他以為她是性格使然，情意藏心間，說比做得多，可現在想來，到底是她不習慣說，還是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沒有結果。
哪怕她負心薄幸他都認，唯獨不希望她與他這一段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，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留後路。
他值得嗎？
籌謀了那麽久，付出了那麽多，沒道理在他這裏歪出一筆，他什麽都做不了，她何必如此？
然而人的矛盾就在於此，哪怕知道自己其實根本沒那麽好，心底卻依舊有一個聲音在希冀，萬一呢？
萬一和他這一段，偏偏就是她於一切計劃之外的不知所起之情呢？那他該要怎麽來回報這樣的感情？只要一想到這，趙執心頭便像是有萬蟻噬心，所以才那麽想見到她。
他希望是，卻又害怕是。
後面一段路程，兩人各自陷入沈默，直到馬車停在靠近港口的位置，外面傳來人生：“郝先生，趙郎君，我們到了t。”
趙執氣息一滯，短暫的遲疑後，動作利落的下了馬車。
揚州港口對趙執來說並不陌生，當日他們假扮夫妻一路北上，還有後面救災，都曾來過這裏，明明過去沒多久，卻有種恍如隔世之感。
而近日的揚州港口，也與從前不同了，戒嚴之下，處處可見巡兵，紮於此處的營帳比船只還多，便是不懂軍事布防之人 ，也不難猜出這地方即將有大事發生，又或者是有頂厲害的大人物要來。
之前是丞相，這次還不知會是何等人物。
帶他們來的護衛手持腰牌，一路暢通無阻，很快到達中帳位置。
“兩位，請。”
一帳之隔，趙執躁動多日的心莫名沈寂下來，像是又回到了那日見面前的狀態，忐忑，無措，那些獨自一人時想過千萬遍的話語，此刻全部清空，一句話都想不起來。
帳門撩開，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裏面。
霧爻好奇的看看這個，又看看那個，扯著賬門側身讓道，眼神似在催促：進來呀，站著作甚。
趙執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，腳下趔趄，就這麽走進了一個完全不熟悉的陌生領域，卻一眼看到了中帳案前的那道熟悉背影。
她負手立在案後的輿圖前，背對著賬門的方向，交於身後的手中握著一直狹長木盒，聽到聲響時回頭，兩人目光就這麽相觸。
那一瞬間，趙執像是被定在原地，連氣息都屏住。
她今日又不一樣，紅裙美服，高髻鵝頸，金釵寶石閃耀奪目，卻奪不走她身上千分之一的艷光與高貴，趙執在她身上，第一次體會了什麽叫做“與生俱來”，她身上所展現出的一切，都是她的與生俱來。
帳中還有兩人，徐湘和文海，見帳外來人，皆是一副處變不驚之態。
霓瓔回過身，沖郝自通頷首一笑：“先生果然準時。”
郝自通一看人都在，心下了然：“今日這個陣仗，難不成那位已經到了？”
霓瓔：“大約，還有片刻。”
郝自通嘆息，“那老夫就先恭賀殿下得償所願，一路平安。”
“寧縣距離揚州雖不遠，但也請先生一路保證，畢竟不久的將來，宣州所承之重任，少不得先生主持大局，這些日子令先生擔驚煩憂，實在抱歉，日後若有什麽需要，先生盡可開口。”
郝自通搖搖頭：“殿下客氣。”
這話說完，霓瓔終於動了動眼，看向一旁的趙執。
他從進來後就未曾開過口，只有眼神始終落在她身上。
兩人對視著沒說話，還是郝自通先察覺，輕咳一聲，“文相，方不方便借一步說話？”
文海看了眼剛進來的青年，又看了眼霓瓔，什麽都沒說，起身跟了過去，徐湘見狀，自然也不敢多留，霧爻最後閃出去，還不忘幫兩人把帳門攏好。
霓瓔從書案後走出來，帶動身上珠飾輕響，她走近趙執，眼神掃過他臉上那亮兩處擦傷，頗為無奈：“真不消停。”
她才說一句，他眼眶已紅了。
霓瓔錯愕又好笑。
趙執這次沒像上次那樣浪費時間。
“我找你，自是有話要說。”
霓瓔看他一眼。
“我以為你要說的話，那日就已經說完了。”
趙執：“那日都是胡說，所以才要重說。”
霓瓔笑笑：“那日胡說，今日便重說，今日要在胡說，怕是很難有機會再重說了。”
趙執心間一沈，面上卻不改色：“能有多難。”
霓瓔眼神微動。
趙執淡淡道：“老頭以前總說你詭計多端，滿肚子壞水，那時候我總當個樂子聽，可這幾日，我待在那間別苑裏，卻一日比一日希望他說的都能應驗。你最好一直詭計多端，滿肚子主意和壞水，最好永遠都像我看到的那樣，沈著冷靜，處變不驚，沒什麽能打垮你，也沒什麽能算計你。”
他緩緩擡眼，無比認真的看著她：“你會吧。”
霓瓔被他這副執拗的樣子逗笑：“誰能永遠算無遺策，我也誤算誤斷過，若做錯一件事就覺得天都塌了，才真不是什麽好事。”
趙執神色一緊，剛要說什麽，霓瓔卻轉過身，隨手提起書案上的茶壺斟了一盞茶：“不過，我還不至於僅憑沖動行事，若只圖一晌貪歡與片刻爽快，那我怕是活不到現在。”
她端起茶盞面向他，伸手遞向他，意有所指：“你怕什麽？”
像是要驗證什麽，帳外忽然傳來動靜，不一會兒霧爻的聲音響起：“女郎，看到船了！”
趙執心臟緊縮，沒有碰那盞水，而是直接握住她的手腕，霓瓔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碗盞裏，水線輕顫，似忐忑驚懼的心跳。
她沒多少時間了，有關昭鶴公主的事情被推到這一步，她半只腳已踏入漩渦風口之中，也沒有回頭路。
“抱歉，騙了你這麽久。”她半句辯解都無，騙了就是騙了。
霓瓔看向他，竟慢慢露出一抹笑來，認真亦肅然：“可曾記得我與你說及往事時，你是怎麽告訴我的？”
“你說，一個一無所有的人，若是靠偷蒙拐騙得到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，那這東西始終不屬於他，失去了也無可抱怨。可不偷不搶，受人贈予，即便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，那也實實在在屬於他。”
“這次就算了，但以後若再有所求，無論是人是事，只需去想能力如何可及，機運如何可得，而不是耽於那些無謂的遲疑。”
“若今日就是訣別，那霓瓔願君，餘生順遂安泰，得償所願。”說罷，霓瓔手上一偏，一盞水就這麽倒到了地上，等倒完水，她將手從他掌中抽回。
外面雖沒在催，可霧爻的身影始終沒有離去，霓瓔扔了盞子，另只手握緊那狹長木盒，繞過他走向帳門。
身影交錯的瞬間，身後忽有勁風掃來，她的手腕再次被扼住。
“什麽叫‘這次就算了’？”
趙執這輩子沒有對什麽特別執著過，即便是在母親身上不曾得到過和趙堅一樣的關懷，他都沒覺得有什麽，兄弟，錢財，甚至是曾經遇見過的那麽多女子，他多是隨緣，有很好，沒有也無所謂。
可唯獨她不行。
“你出去打聽打聽，有誰遇上這麽好的女人，會傻的選擇放手的？我知道你想說什麽，前路非坦途，兇險難定是嗎？那我也告訴你一句話，我纏定你了，別想甩開我！”
霓瓔回頭，他定定的看著她。
“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，沒哄過男人嗎？詐了你那麽多句，怎麽就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，說一句‘無論何時何地你都需要我’，‘你與我在一起無論是不是一時沖動，都不會’，有那麽難嗎！”
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，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中夾雜著徐湘和文海的聲音，趙執神情一松，笑了一聲。
“滿意了嗎，我沒把你的話詐出來，倒是被你逼出真心話了。”
“崔霓瓔。”他松開她，也第一次這樣喚她。
“你這招以退為進，用的可真爛。”
“是嗎。”霓瓔眸光輕動，劃過一抹促狹，“我倒是覺得，挺管用的。”
她這樣子看的趙執牙癢，但正如他所言，他希望她永遠這樣，不慌不忙的調侃，游刃有餘的前行。
他最後一次認真的凝望她，像是要將這張臉刻在心底。
“山高水遠，後會有期。”
霓瓔眼中映著青年肅然認真的臉，輕輕笑一下。
“嗯，後會有期。”
帳門撩開，兩人先後走了出來。
饒是心中早有準備，趙執還是被眼下的情景震撼。
不知誰放出了風聲，沿岸竟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百姓，原以為沿岸紮營陣仗過於浩大，現在看來分明是恰到好處的未雨綢繆，這才沒讓港口處亂成一團。
一艘高大的樓船正在靠岸，看著岸口依次排列的人頭，怕是整個揚州的大小官員都已到場，無人缺席。
趙執看向仍站在中帳前的崔霓瓔，方知她今日為何如此張揚。
遠遠看去，似乎能瞄見樓船前的人影，趙執心跳如擂鼓，若船上是那人，他想象不出這個見面的情景結果會如何，腳下剛要追，忽然被一把冰冷的長刀隔開。
趙執還沒反應過來，人已經被郝自通拽住，後者朝他搖了搖頭，趙執氣息微促，雙手緊緊握拳，只能強行按捺住，僅以目光追隨那抹惹眼的紅。
樓船飄蕩於江面，一身常服的年輕君王身姿威儀，凝望江岸。
“陛下，揚州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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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昭鶴公主之事在國中鬧得沸沸揚揚, 陛下自稱夜夜夢見先帝，便前往宗廟告慰先靈，一直未歸, 其間朝中政務則由宣王坐鎮，輔以陛下信賴欽點的幾位重臣，遇難以抉擇之大事，也是宣王前往宗廟告知陛下。
奈何世上沒有不漏風的墻，朝中早有猜想，所謂告慰先靈不過是個幌子, 陛下根本是微服出宮，親自前往江南探查此事了。
自從王梵告病後, 中書省事務便由英國公程楠接管, 然而有王氏這個前車之鑒, 英國公便格外低調, 就連此次宣王代掌朝政，也都是尚書省幾位老臣並一個裴崇炎輔政，所幸陛下雖未上朝露面, 但朝中倒也未見亂象, 一切井井有條。
只不過, 看似平靜的狀態下，總有人惴惴不安，不想成為第二個王氏。
轉眼間，揚州戒嚴已將近一個月，就在十一月初的清晨, 城內百姓先後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氛圍。
城中的兵馬數量一再增加, 除了日常巡邏的部分，沿著江岸一帶竟然一夜間紮起營地, 可謂是重兵鎮守，此前揚州港口船只來往審查就已經很嚴格，如今不僅查的嚴，連行進的水陸都被劃開，硬生生在入港的水路上隔出一條寬敞的通道。
也是這日，郝自通來到趙執的房中，讓他收拾東西準備出門。
他始終住在那日與霓瓔待過的房中，較之前幾日，身上多了一些皮外傷，臉頰也青青紫紫，手臂都脫臼兩回。
年輕人到底沈不住氣，頭幾日還老老實實在別苑當望妻石，在意識到崔霓瓔這狠心人當真不會再出現後，他便不再無謂等待，開始想方設法要去找人，結果無一例外被看守在這裏的護衛給按回來。
最後還是衛璞不忍好友這般折騰，請了郝自通出面勸阻，郝自通這才給了他準話，若真想再見崔霓瓔，便老老實實待著。
趙執這輩子的耐心都用在了這幾日裏，見郝自通來，猶如困獸出籠，眼神都多了幾分活色。
郝自通卻沒好氣道：“你如今這不人不鬼的模樣，倒真像個不學無術游手好閑的小混混了，還是你以為自己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，能惹得這女人幾分心軟可憐，日後收你當個面首？”
趙執走到銅鏡前，果然見到鏡中的人憔悴狼狽，頓了頓，他低聲道：“先生稍等，我換身衣裳，很快出來。”
郝自通去了屋外等他，趙執收拾的很快，等出門時，除了臉上兩塊未消的淤青，從頭到腳都整潔了不少，總算有了點精神氣。
郝自通招來一個護衛說了兩句，對方了然點頭，先一步離開。
“走吧。”郝自通難得的沒帶衛璞，趙老頭也沒跟來，只有趙執和他。
看到門口牽來的馬車時，趙執反應很快，“你沒被禁足？”
郝自通：“禁什麽足？老夫又不是那種不懂事還容易添麻煩的毛頭小子，誰敢禁老夫的足？”
趙執心頭冒火，可不等發作，又生生按下去。
這老頭就是故意的。
“老頭，你之前說那些話，也不盡不實吧。”
上到馬車裏，只有他二人，趙執冷不丁開口，聽得郝自通一楞。
他也不理老頭反應，兀自道：“昭鶴公主如今深得民心，表面看是因為鶴來號相助官府百姓而起，但其實早在選才考試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苗頭，民間呼聲或許可以幫公主還朝，但那些從民間寒門選拔的青年才俊，才是昭鶴公主日後在朝中的應援。”
趙執眼神平靜，語氣淡薄：“從你成為主考官那日起，就已經是寒門士子的領頭人，一旦昭鶴公主回朝，朝中的勢力，民心，以及你，都得與她綁在一起，那你入不入朝，當不當官，都逃不脫這個身份，我倒是想問問先生，要怎麽置身事外？當個沒用的局外人？”
說到這裏，趙執忽然冷笑一下：“其實先生說的是反話吧，你本就在局中，又如何勸說別人抽身止步？想來這幾日在別苑，也是她給你考慮的時間，所以先生是掐著這個日子，終於想清楚與其徒生擔憂，不如放手一搏？”
郝自通頗為意外。
眼見著小子形容憔悴，他當是為情所傷自暴自棄，沒想到他整日在這別苑搞事逃竄，弄得自己一身傷，還能分出心神細想這些。
“呵，你倒也沒老夫想的那般廢。”
趙執搖搖頭：“是她從不用廢人。”
郝自通瞇了瞇眼：“我瞧著，你也不想當個廢人。”
趙執自嘲輕笑，神情全無剖析郝自通時的犀利：“可我也不知，自己能有什麽用。”
郝自通審視著他：“所以你整日不消停，嚷嚷著要見她，是想知道自己有什麽用？”
趙執眼神一動，“老頭。”
他兩手搭著膝頭，垂著的指尖輕輕搓了搓：“你之前跟我說她和皇帝的事情，是真的嗎？”
郝自通挑了挑眉，卻道：“當日，崔霓瓔來寧縣尋我，巧立名目掩蓋目的，叫我以為她做著許多事，是為了日後進宮鋪路。但依我看，她從那那時起，就從未想過要進宮。”
趙執：“看來是真的。”
他的語氣裏既無酸澀惱怒，亦無失落悲傷，反倒叫郝自通不知該如何回應。
片刻後，趙執忽然說了句：“我只是有點想不通。無論她和皇帝有沒有血親關系，但凡皇帝對她有情，留份情面就是留條路，那麽聰明的人，為何把自己最穩的一條路給斷了。”
郝自通怔了怔，半晌才品出這話裏的深意：“你……”
趙執沒再說下去，他擡手撩開車窗的垂簾，眼底略過的窗外景色，不曾有半點色彩滲入眼底。
或許情愛總是磨人，許多事情總要翻來覆去的想。
就好比她與他在一起，毫無預兆，也不給人一點準備，而他求之不得，以至於很多細節從不去細究。
她從不將情愛之言宣之於口，更遑論那些纏綿膩人的山盟海誓。
從前他以為她是性格使然，情意藏心間，說比做得多，可現在想來，到底是她不習慣說，還是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沒有結果。
哪怕她負心薄幸他都認，唯獨不希望她與他這一段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，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留後路。
他值得嗎？
籌謀了那麽久，付出了那麽多，沒道理在他這裏歪出一筆，他什麽都做不了，她何必如此？
然而人的矛盾就在於此，哪怕知道自己其實根本沒那麽好，心底卻依舊有一個聲音在希冀，萬一呢？
萬一和他這一段，偏偏就是她於一切計劃之外的不知所起之情呢？那他該要怎麽來回報這樣的感情？只要一想到這，趙執心頭便像是有萬蟻噬心，所以才那麽想見到她。
他希望是，卻又害怕是。
後面一段路程，兩人各自陷入沈默，直到馬車停在靠近港口的位置，外面傳來人生：“郝先生，趙郎君，我們到了t。”
趙執氣息一滯，短暫的遲疑後，動作利落的下了馬車。
揚州港口對趙執來說並不陌生，當日他們假扮夫妻一路北上，還有後面救災，都曾來過這裏，明明過去沒多久，卻有種恍如隔世之感。
而近日的揚州港口，也與從前不同了，戒嚴之下，處處可見巡兵，紮於此處的營帳比船只還多，便是不懂軍事布防之人 ，也不難猜出這地方即將有大事發生，又或者是有頂厲害的大人物要來。
之前是丞相，這次還不知會是何等人物。
帶他們來的護衛手持腰牌，一路暢通無阻，很快到達中帳位置。
“兩位，請。”
一帳之隔，趙執躁動多日的心莫名沈寂下來，像是又回到了那日見面前的狀態，忐忑，無措，那些獨自一人時想過千萬遍的話語，此刻全部清空，一句話都想不起來。
帳門撩開，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裏面。
霧爻好奇的看看這個，又看看那個，扯著賬門側身讓道，眼神似在催促：進來呀，站著作甚。
趙執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，腳下趔趄，就這麽走進了一個完全不熟悉的陌生領域，卻一眼看到了中帳案前的那道熟悉背影。
她負手立在案後的輿圖前，背對著賬門的方向，交於身後的手中握著一直狹長木盒，聽到聲響時回頭，兩人目光就這麽相觸。
那一瞬間，趙執像是被定在原地，連氣息都屏住。
她今日又不一樣，紅裙美服，高髻鵝頸，金釵寶石閃耀奪目，卻奪不走她身上千分之一的艷光與高貴，趙執在她身上，第一次體會了什麽叫做“與生俱來”，她身上所展現出的一切，都是她的與生俱來。
帳中還有兩人，徐湘和文海，見帳外來人，皆是一副處變不驚之態。
霓瓔回過身，沖郝自通頷首一笑：“先生果然準時。”
郝自通一看人都在，心下了然：“今日這個陣仗，難不成那位已經到了？”
霓瓔：“大約，還有片刻。”
郝自通嘆息，“那老夫就先恭賀殿下得償所願，一路平安。”
“寧縣距離揚州雖不遠，但也請先生一路保證，畢竟不久的將來，宣州所承之重任，少不得先生主持大局，這些日子令先生擔驚煩憂，實在抱歉，日後若有什麽需要，先生盡可開口。”
郝自通搖搖頭：“殿下客氣。”
這話說完，霓瓔終於動了動眼，看向一旁的趙執。
他從進來後就未曾開過口，只有眼神始終落在她身上。
兩人對視著沒說話，還是郝自通先察覺，輕咳一聲，“文相，方不方便借一步說話？”
文海看了眼剛進來的青年，又看了眼霓瓔，什麽都沒說，起身跟了過去，徐湘見狀，自然也不敢多留，霧爻最後閃出去，還不忘幫兩人把帳門攏好。
霓瓔從書案後走出來，帶動身上珠飾輕響，她走近趙執，眼神掃過他臉上那亮兩處擦傷，頗為無奈：“真不消停。”
她才說一句，他眼眶已紅了。
霓瓔錯愕又好笑。
趙執這次沒像上次那樣浪費時間。
“我找你，自是有話要說。”
霓瓔看他一眼。
“我以為你要說的話，那日就已經說完了。”
趙執：“那日都是胡說，所以才要重說。”
霓瓔笑笑：“那日胡說，今日便重說，今日要在胡說，怕是很難有機會再重說了。”
趙執心間一沈，面上卻不改色：“能有多難。”
霓瓔眼神微動。
趙執淡淡道：“老頭以前總說你詭計多端，滿肚子壞水，那時候我總當個樂子聽，可這幾日，我待在那間別苑裏，卻一日比一日希望他說的都能應驗。你最好一直詭計多端，滿肚子主意和壞水，最好永遠都像我看到的那樣，沈著冷靜，處變不驚，沒什麽能打垮你，也沒什麽能算計你。”
他緩緩擡眼，無比認真的看著她：“你會吧。”
霓瓔被他這副執拗的樣子逗笑：“誰能永遠算無遺策，我也誤算誤斷過，若做錯一件事就覺得天都塌了，才真不是什麽好事。”
趙執神色一緊，剛要說什麽，霓瓔卻轉過身，隨手提起書案上的茶壺斟了一盞茶：“不過，我還不至於僅憑沖動行事，若只圖一晌貪歡與片刻爽快，那我怕是活不到現在。”
她端起茶盞面向他，伸手遞向他，意有所指：“你怕什麽？”
像是要驗證什麽，帳外忽然傳來動靜，不一會兒霧爻的聲音響起：“女郎，看到船了！”
趙執心臟緊縮，沒有碰那盞水，而是直接握住她的手腕，霓瓔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碗盞裏，水線輕顫，似忐忑驚懼的心跳。
她沒多少時間了，有關昭鶴公主的事情被推到這一步，她半只腳已踏入漩渦風口之中，也沒有回頭路。
“抱歉，騙了你這麽久。”她半句辯解都無，騙了就是騙了。
霓瓔看向他，竟慢慢露出一抹笑來，認真亦肅然：“可曾記得我與你說及往事時，你是怎麽告訴我的？”
“你說，一個一無所有的人，若是靠偷蒙拐騙得到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，那這東西始終不屬於他，失去了也無可抱怨。可不偷不搶，受人贈予，即便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，那也實實在在屬於他。”
“這次就算了，但以後若再有所求，無論是人是事，只需去想能力如何可及，機運如何可得，而不是耽於那些無謂的遲疑。”
“若今日就是訣別，那霓瓔願君，餘生順遂安泰，得償所願。”說罷，霓瓔手上一偏，一盞水就這麽倒到了地上，等倒完水，她將手從他掌中抽回。
外面雖沒在催，可霧爻的身影始終沒有離去，霓瓔扔了盞子，另只手握緊那狹長木盒，繞過他走向帳門。
身影交錯的瞬間，身後忽有勁風掃來，她的手腕再次被扼住。
“什麽叫‘這次就算了’？”
趙執這輩子沒有對什麽特別執著過，即便是在母親身上不曾得到過和趙堅一樣的關懷，他都沒覺得有什麽，兄弟，錢財，甚至是曾經遇見過的那麽多女子，他多是隨緣，有很好，沒有也無所謂。
可唯獨她不行。
“你出去打聽打聽，有誰遇上這麽好的女人，會傻的選擇放手的？我知道你想說什麽，前路非坦途，兇險難定是嗎？那我也告訴你一句話，我纏定你了，別想甩開我！”
霓瓔回頭，他定定的看著她。
“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，沒哄過男人嗎？詐了你那麽多句，怎麽就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，說一句‘無論何時何地你都需要我’，‘你與我在一起無論是不是一時沖動，都不會’，有那麽難嗎！”
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，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中夾雜著徐湘和文海的聲音，趙執神情一松，笑了一聲。
“滿意了嗎，我沒把你的話詐出來，倒是被你逼出真心話了。”
“崔霓瓔。”他松開她，也第一次這樣喚她。
“你這招以退為進，用的可真爛。”
“是嗎。”霓瓔眸光輕動，劃過一抹促狹，“我倒是覺得，挺管用的。”
她這樣子看的趙執牙癢，但正如他所言，他希望她永遠這樣，不慌不忙的調侃，游刃有餘的前行。
他最後一次認真的凝望她，像是要將這張臉刻在心底。
“山高水遠，後會有期。”
霓瓔眼中映著青年肅然認真的臉，輕輕笑一下。
“嗯，後會有期。”
帳門撩開，兩人先後走了出來。
饒是心中早有準備，趙執還是被眼下的情景震撼。
不知誰放出了風聲，沿岸竟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百姓，原以為沿岸紮營陣仗過於浩大，現在看來分明是恰到好處的未雨綢繆，這才沒讓港口處亂成一團。
一艘高大的樓船正在靠岸，看著岸口依次排列的人頭，怕是整個揚州的大小官員都已到場，無人缺席。
趙執看向仍站在中帳前的崔霓瓔，方知她今日為何如此張揚。
遠遠看去，似乎能瞄見樓船前的人影，趙執心跳如擂鼓，若船上是那人，他想象不出這個見面的情景結果會如何，腳下剛要追，忽然被一把冰冷的長刀隔開。
趙執還沒反應過來，人已經被郝自通拽住，後者朝他搖了搖頭，趙執氣息微促，雙手緊緊握拳，只能強行按捺住，僅以目光追隨那抹惹眼的紅。
樓船飄蕩於江面，一身常服的年輕君王身姿威儀，凝望江岸。
“陛下，揚州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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